鏡週刊 2019年1月22日
近幾年,「玉東卡本特」實木家具透過展覽漸漸打響名號,很難想像精美工藝出自國中生之手。一手催生木工班的是花蓮玉東國中教師王嘉納,他是偏鄉弱勢孩子們的老師,也像父親,他說:「這些漂亮的家具,會讓他們聯想到幸福的家庭。」
學生映照著他的童年,王嘉納父親早逝,家境清貧,靠木工專長升學、獲獎、賺錢,一步步翻轉人生。20多年來,他帶著孩子辛勤刨、鋸、鑿、切,在汗水中圓滿現實中的種種缺憾。
王嘉納說了一個故事:小學三年級的他,身高還不到120公分,造了一棟房子。一開始,他只是下了課到工地撿拾碎木模板回家燒熱水,補貼因父親早逝而貧困的家境。當工友的母親一人拉拔大2個兒子,王嘉納是次子,日日看著母親忙碌的背影,他也想幫點忙,「燒瓦斯很貴,燒碎木就可以省錢啊,我就每天去弄。」
採訪那天,有畢業學生來電請王嘉納協助收集材料,他馬上刨起木條,要給學生做服裝設計材料。
小三工地撿廢材 沒爸的他釘了家
日日在工地巡梭,人就被吸引住了。「我看工人工作,看他們這樣弄弄,竟然能把房子蓋起來。」小學生王嘉納很著迷,有一天,他撿回被人丟掉的缺角鐵鎚,「我覺得那個鐵鎚好棒喔,隔天又去撿人家不要的彎掉鐵釘。」用撿來的破鐵鎚,把撿來的彎鐵釘敲直,敲了一堆,嗯,數量夠了,再去撿比較完整的木材……才小三,想幹嘛呢?「我想蓋一間我站得進去,爬到屋頂也不會垮的屋子。」
放學回家就開始釘,弄到天色變暗都沒感覺,有時候沒做完一個段落,被媽媽喊去吃飯,還會有點沮喪。哪個點上沒做好,晚上繼續想,想著隔天放學要快點補救。「就這樣子弄,慢慢就成功了。」完成木屋的那一刻,他爬到屋頂,感覺非常滿足。那是王嘉納第一件完成的作品,像是一個「家」。
48歲的王嘉納,回想起10歲的自己,嚴肅的臉上漾起和煦笑容,笑開時,額頭和眼角都擠出紋路。或許因長期與學生對話的關係,他說話速度不快,總定定看著對方的眼睛,像要確定每句話都能被聽清楚。他全神貫注說話,也全神貫注傾聽,採訪時,我幾乎無法分神偷看筆記。有一時半刻,他的眼神終於移開,看向我身後,「稍等,我去看一下學生。」
王嘉納大三時做的座椅,有日本社長想下訂2,000張,「那就8,000萬元!」但他只高興1秒,「因為手工無法量產,但我好有成就感。」(王嘉納提供)
這組梳妝台是王嘉納大二的作品,他說,作品以女性為發想,利用楓木和花梨木組合,作品名不能說,因是以當時女友命名。(王嘉納提供)
王嘉納是花蓮縣玉里鎮玉東國中技藝班老師,23年來,他在玉東國中開設木工課,帶著學生從無到有設計出家具,一路從花蓮展到台北。5年前,在歐旻慈善基金會協助下,木工專班有了粉絲頁與自己的名字「玉東卡本特」,音譯自英文「carpenter」,意即「木匠」。去年6月底在華山的畢業展,他們共展出120件實木家具與家飾,義賣金額超過百萬元,部分留用為木工專班材料費,其餘捐給社福機構。
玉東國中位於花蓮縣玉里鎮松浦里,根據縣府資料,松浦里戶籍人口數僅1,119人,其中原住民人數占近8成。小巧簡樸的玉東國中遠眺山林,全盛時期,全校超過500名學生,目前僅剩90多人,卻出過鄉里之光般的「台灣最速男」、短跑健將楊俊瀚。
學期末的週四,我們造訪玉東國中,下課鐘響了,安靜的空氣爆出喧譁聲,學生林采蓉奔向一樓木工教室,雙腳站定位置、手拿起雕刻刀,彷彿外科醫生將進行一場精密手術。短短的下課10分鐘,她專注盯著木頭,左手壓住,右手下刀,精準刻出圖騰。
木工是手工藝,也是反覆的磨練。玉東國中木工專班的學生卻樂在其中,即使只是完成一個零件,都充滿成就感。
一通空姐的來電 哭了整整一節課
這是玉東國中九年級技藝班的木工專班,週一到週四是一般學科課程,週五就是專班時間。他們年年產出實木家具作品,由老師畫設計圖,學生分工完成,師生經常在週六趕工,就怕趕不上每年6、7月的畢業展。眼前的木工教室設備齊全,然而20年前,這裡什麼都沒有,那時候,王嘉納只能帶著孩子從雕刻學起,在小小的木塊上動手腳。
11年前,他們有了一點經費、完成一些家具,師生興高采烈到花蓮市區展覽,展前還培訓表達能力,好比如何介紹作品、應對進退。即使在偏鄉,傳統觀念仍是升學至上,學生請公假導覽,有民眾質問:「你不去上課,在這裡幹嘛?」學生面對直球挑戰,如此應對:「我在這裡接受你任何提問,也是一種學習啊!」提問的大人楞住了:「對喔,我們怎麼那麼狹隘!」
第1年展覽成功,王嘉納以為第2年經費有著落了。沒想到鄉下學校資源少,預算下來後卻是減半,連材料都買不起。學弟妹是看過學長姐成果的,忍不住問:「老師,為什麼我們沒辦法做那個(家具),只能弄這個小小的…」憶及當時,王嘉納很快就落淚了,歷歷恍如昨日,「我打電話給畢業生說,老師要把你們的家具敲掉,你要諒解我,因為學弟妹沒有材料…」
學生,是最能觸動王嘉納淚腺的開關,他才剛用手抹去,眼淚又不斷落下,「我跟他們說,你們回來學校,可能沒有辦法看到自己的作品,但老師真的沒有辦法…因為寬的可以變成窄的,厚的可以變成薄的…」
王嘉納(右)就讀台北工專時獲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技能競賽雙料金牌,拍下這張照片前3天,他剛過22歲生日。(王嘉納提供)
那是王嘉納最沮喪的時刻,他每天開著年輕時買的貨車上班,窩居進堆滿雜物的工作室,裡頭都是他撿來的各種材料。「車子只要開到學校大門,看到工作室圖板上的那些圖,我就想哭。想到我們什麼都沒有,只能給學生小小的木材,做小小的東西。」即使如此,他還是每天藏身工作室,聽著長年收集的古老時鐘發出滴答聲,安靜地畫下一張又一張沒錢買材料、無法完成的設計圖。
最窘迫時,他連醬瓜空罐都拿來做玻璃燈具。「後來,我都跟學生說,貧窮就是最好的老師,教會我們珍惜材料,找方法突圍。」有一天,他在工作室接到陌生電話,對方是華航空姐王小敏,「她看到雜誌報導木工班畢業展,想幫助我們。」彷彿天降甘霖,王嘉納永遠記得:「當下真的是狂喜,可是我跟她講完電話後,哭了一節課。」
三分之一的缺席 決定留鄉不走了
回到故鄉玉里前,他曾是獲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技能競賽雙料金牌等國內外大獎的設計師,自己接案設計家具,大學二年級就月入20萬元。師大畢業後實習分發回家鄉玉里,原本他想,就度過悠哉的實習生活吧,上班看山、下班釣魚,實習完當完兵,他要和好友開木工工廠。但短短1年的實習,卻讓他回家落地生根。
他記得實習的第一個禮拜,「開學,班上有1/3的學生沒來。同事說,他們都在山上。」王嘉納騎機車往赤柯山去,正值暑期金針盛產,學生跟著父母忙農事,看到新來的班導師,學生說:「老師,我再2個禮拜就回學校了。」然而,有父母在身邊的孩子,還是幸福的。在玉東國中,多數孩子家庭功能不足,近8成孩子是單親或隔代教養,甚至幾個月見不到父母一次。
去年6月底到7月初,玉東卡本特北上華山展覽,大型家具幾乎都被訂光。撤展前,師生重新打磨桌面補強,要給顧客最完美的作品。
或許是童年的自己對自己喊話,真正留住他的是學生,也是兒時的自己,「這邊的生活就是如此,他們必須學著怎麼賺錢,怎麼幫忙家庭。」他口中的「他們」,其實也是「我們」。王嘉納的父親在他1、2歲時就因病辭世,他對父親的印象就是一張照片,每當調皮闖禍後,就是罰跪在父親照片前。作文題目發下來是「我的父親」,沒有爸爸的他只能改寫「我的母親」,「久了,也習慣了生命中沒有這個元素」。
父親缺席的童年,也是偏鄉許多孩子家中的常態。他說:「很多人的父母離異了,或是原鄉沒有工作機會,只好把孩子丟在鄉下給老一輩養。」有時木工班週六趕工,他中午會開車去買便當,那一小段到鎮上的路,就是他跟學生的談心時刻,「我會刻意帶一個孩子去拿便當,在車上跟他聊,聊自己,也聊家裡的故事。」
住雞舍上的女孩 是心中永遠的痛
畢業於玉東國中、目前就讀玉里高中的楊瑞恩就是一個例子。父母親都在外地工作,他和弟弟、妹妹與親戚同住。孤獨的孩子進了木工班,覺得像進了一個大家庭,「老師很像爸爸,會聽我們的心事、會解決我們的問題。」木工是一場孤獨練習,大大小小的木頭要雕磨成形,得經過上萬次練習,「老師就陪在身邊,提醒我們,堅持就會得到成果。」
耐心與細心換來的是成就感,看見作品一點一滴成形,也為原本無路可走的孩子構築自信。每每在展場,最欣賞作品的,都是學生自己。王嘉納說:「第1年做完家具時,有孩子坐在沙發裡面都不出來,他說覺得好幸福喔,真的好幸福喔!」撫摸著溫暖的木頭,他很快又哽咽了:「我以前沒想過,這些他們覺得很漂亮的家具,會讓他們聯想到幸福的家庭。」
王嘉納從小在花蓮長大,秀姑巒溪是他北上求學時非常想念的地方。
王嘉納想搭起學生的自信心,但現實生活拉扯著家庭失能的孩子,都是他心上的痛。王嘉納記得,曾有個女學生,總是乾乾淨淨、成績優秀,國中3年全勤。王嘉納幾次想家訪,女孩卻都拒絕,直到有次下雨天送學生回家,才知道,那女孩住在雞舍上,「門一打開,底下都是雞,她還要照顧癲癇的妹妹,煮飯給妹妹吃。」後來,女孩被母親賣到酒店,胃也喝壞了。
另個故事也讓他心痛,當年國三的小香(化名)父親早逝,國中3年只請過2次假,一次是母親失蹤2週後被發現陳屍在檳榔園裡,另一次是母親的告別式。「我跟孩子說,妳不要留在這裡,老師幫妳找方法去讀書。」狠心把學生推離自己的家鄉,「她留在這裡,這輩子就這樣了,但她是有才華的孩子。」小香後來考上北部大學,王嘉納還到系上拜託昔日同儕照顧學生。
我們側訪小香,大二的女孩溫文有禮,還帶著鄉間來的質樸,說著好想念玉里,台北生活節奏好快,室友滑手機到半夜都不睡覺。提起王嘉納,女孩眼裡才隱隱發光,「我好想念國中木工班生活,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候,專心地完成一件作品,好好把花雕好。」她也記得好幾個趕工的晚上,老師的貨車車斗載著同學,一個一個送同學回家,「那時好快樂」。
人生一定有路走 覺得有用就夠了
任教23年,王嘉納從來沒離開過玉東國中,學生依賴著他,失戀了找他哭訴,卡關了找他幫忙,也有孩子喊他爸爸。「爸爸」2個字總讓他心頭柔軟,「剛開始,我覺得怎麼會這樣,是在開玩笑吧。但後來就知道,沒有一個孩子不需要親情,他們只是很堅強地跟自己說:我不要,我沒關係。」
玉東卡本特的作品非常細緻,雕花都是學生一刀一刀刻出來的。
我的學生只有我 挖角北漂都不幹
小學時的王嘉納造了一個家,讓小小的他有了大大的自信,國中3年、高中3年,他跟自己的學生一樣,度過一段又一段的孤獨練習,離開什麼都沒有的家鄉,到什麼都有的台北讀書,從台北工專又考進師大,再回到什麼都沒有的故鄉。如今,他是為學生造一個家了,師生在這個家裡打造美麗溫暖的家具,彼此依存。
王嘉納有個小小的工作室,堆滿他收集來的物品,他經常窩在這裡畫設計圖,思考下一步。
採訪最後一天,他帶我們回到兒時常去的秀姑巒溪邊。在台北念書時,他假日經常在烏來度過,在那裡聽潺潺流水,彷若自己還在故鄉。王嘉納沒有拿過師鐸獎、沒得過SUPER教師或POWER教師,他什麼獎都不想申請,但玉東卡本特的名號卻愈來愈響亮,我好奇:「沒有北部學校來挖角嗎?」「有,但我都婉拒了。」為什麼?「因為他們什麼都有,但我的學生只有我。」
新聞出處:20190122鏡週刊